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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八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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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八十九章

厚厚一本承載著深厚愛情與美好願望的日記在1914年12月24日戛然而止,顯示著筆記的主人已經遭遇不測。第二年的3月,逸之在香港出生。可惜的是,日記的主人沒有看到這一刻的到來,他已經永遠的離開他愛的、與愛他的人們。日記本最後留下的大段空白,像是一個無聲的訃告,看得韓婉婷禁不住鼻酸不已,掩卷嘆息。

造化弄人啊!明明如此相愛的人,若能廝守,何嘗不是一對人間美眷?可上天卻偏偏讓他們天人永隔,由此,造就了三個人幾乎延續兩代的悲劇。

也許就是尼克把這段美麗的愛情呵護得太深太好的關系,在他不幸殉職之後,除了他的父親,沒有人知道世界上還有他的家屬——“青”這麽一個人的存在。也許尼克父親當時沈浸在老年喪子的痛楚之中,根本沒有想到在遙遠的東方香港,在那個兒子曾經提到過的中國女人身上,已經延續著尼克的血脈。

於是,沒有人將尼克殉職的不幸消息通知那個還在香港癡癡等著他回來的女人,而逸之的母親“青”在長久的等待之後,從滿懷欣喜到徹底絕望,最終也沒有能等到那個人的回來,擺在她面前的只是一個殘酷的事實——那個口口聲聲愛她、要和她結婚、無比期待著他們孩子降生的男人從此杳無音訊,人間蒸發了。

那時,她大約不會想到那個從此消失的男人是真的不存在於這個世界了,而是以為她受騙了,或者說那個男人迫於家庭的壓力從此離棄了她。她被那個男人拋棄了,玩弄了。對於一個曾經在感情上受過創傷的女人,當再次遇到如斯打擊的時候,也許不會自怨自艾,而是會生出無限的恨意。恨自己瞎了眼睛,恨自己輕易的動情,更恨自己居然還會相信男人,相信愛情。

有多少愛,就會有多少恨。也許她自己還沒有意識到,自己這種恨的背後意味著什麽。她被恨意蒙蔽了眼睛,想到的只是她被他欺騙了,玩弄了……最後,“青”在懷著對尼克的恨意之下,生下了孩子,離開了香港,回到了上海這座曾讓她留下痛苦記憶的城市。

她沒有好好的行使過母親的責任,便將這個時時刻刻在提醒著她犯下人生大錯的嬰兒,與那個男人留給她的唯一遺物——那根身份牌一起狠心的拋棄了,統統送進了育嬰堂。從此以後她也許是對這個世道失去了希望,甘願再度墮入風塵,過起了放浪自殘的生活,再也沒有回去看過他們的孩子,那個可憐的、無辜的孩子。

韓婉婷撫著這本泛黃而陳舊的日記本再一次嘆息,深深的嘆息。她不知道後來發生的一切是不是如她所猜想的這般,但她卻不由得為逸之的身世而感到無限的惋惜與唏噓。如果當年,尼克的父親在收拾遺物的時候能夠看完兒子的日記;如果“青”能夠冷靜下來,仔細的回想他們在一起相處時的點點滴滴;如果“青”知道尼克留給她的身份牌意味著什麽,那麽,事情後來的結果就會完全不一樣了。

或許尼克的父親會想到要尋找“青”,畢竟她的肚子裏懷著的是尼克的唯一血脈。如果他真的找到了“青”,親眼看到孫子的出世,他們這祖孫三代或許就會離開香港,一起去美國生活。如果“青”從往日的相處中深深的體會到了尼克的愛,懂得了他將自己視同生命一般重要的身份牌送給她的心意,那麽,她絕對不會就這樣狠心的遺棄逸之,逸之就不會在沒有愛的環境中成長,就不會小小年紀就吃那麽多苦,受那麽多罪。

可惜,這個世界上沒有那麽多的“如果”。她的逸之就在這種讓人無限痛心的“錯誤”之後活了下來,在亂世之中成長,然後她遇到了他,愛上他,嫁給他,與他建立了家庭,有了他們的孩子。

也許是兒時淒苦的經歷給他留下了太過深刻的影響,所以,他在成年之後,對身邊每個他愛的人傾盡所能的付出。他愛她,更愛孩子,尤其是對思平,幾乎到了溺愛的地步,仿佛要將沒能看到她出生、沒能為她過滿月的缺憾統統的彌補在女兒的身上。思平就在他這種毫無保留的溺愛下,漸漸成長為一個不知人間疾苦、沒心沒肺的瘋丫頭,成為了讓她和念卿頗為頭痛的“麻煩精”。

有時,她看著逸之與孩子們相處時的模樣,腦海裏會禁不住浮想聯翩,按照日記上的記載和後來發生的事情推斷,尼克和“青”都是對感情極為認真、執著的人,如果尼克還活著的話,也許就是像逸之愛著孩子們那樣深愛著他的“青”,深愛著他的兒子。那樣的畫面,該是多美啊!

想來,逸之不僅容貌像極了他的父親,性格中也繼承了其的專情與執著。只是,他與他父親對愛情的表達上顯然大為不同。從日記上看,尼克對“青”的愛,明顯比較正常,極盡一個男人能對一個女人的溫柔呵護,甚至帶著點對“青”的討好。可他呢?

想到他們年輕時,逸之那些愛情的奇特表達,她忍不住低低的笑了起來。這時,恰是狄爾森拿著一疊剛送到的報紙從庭院外進屋,見到她撫著厚厚的日記本發笑,便道:

“等什麽時候有時間,我也要坐下來好好的看一看這本日記。我實在好奇父親在裏面寫了些什麽,能讓你一會兒哭,一會兒笑的。這些日子,平兒總是問我,為什麽媽媽老是會對著一本日記又哭又笑,好玩極了。我都不知道該怎麽回答她。”

聞言,她狡黠的笑了起來,揚了揚手裏的日記本,玩笑道:

“你是該好好看看,看看你父親是怎麽追到你母親的,然後深刻檢討一下當年你的所作所為。公公對婆婆的那份癡情啊,那份溫柔啊,嘖嘖,真是讓人見者傷心,聞者流淚!那真是一個男人付出了自己所有的愛啊!我想,就算婆婆後來因為不明真相而恨極了公公,至少在她被深深愛著的時候,一定會覺得很幸福很幸福!”

狄爾森撇撇嘴,對她的嗔怨顯然有些吃味,走到她的身邊,拿起那本日記本,翻了翻,不甚甘心的回道:

“父親是父親,我是我。大家的思維方式、生活環境和性格習慣都不一樣,當然處事風格也不盡相同。聽你的口氣,似乎更喜歡父親那樣的求愛方式嘍?那你當年幹嘛還來招惹我?蠻好乖乖的和穆然在一起嘛,人家不就是又溫柔又體貼的嗎?”

某人翻起了陳年老賬,看樣子當年那壇子老陳醋還是喝不下去啊。韓婉婷看著他不溫不火的表情,幾乎笑翻在沙發上,眼淚都快笑出來了。她的爆笑似乎讓狄爾森有些下不來臺,皺著眉頭的瞪她,聲音都提高了半個高度道:

“笑什麽!難道我說錯了?!”

她本已經笑得快沒了力氣,見他這般模樣,又忍不住哈哈大笑,簡直是花枝亂顫、眼淚橫飛。見他面色一變,轉身要走,她連忙從沙發上起身,朝他飛身撲了過去,一把攥住了他的胳膊,使勁的憋著笑,搖頭道:

“好嘛,好嘛,是我錯了,是我錯了。我不該拿你和公公比較,也不該說你的求愛方式不好。其實,其實,我是真的,真的很喜歡你這種方式,比較有男人味,比較迷人,也比較……呃,比較另類。這可不是所有女人都能受得了的,你說對吧?那也正好說明了我比一般女人欣賞的品味更高,能力更強,正好彰顯出我與普通女人的區別來,絕對的與眾不同,格調高端……”

話還未說完,她已經被自己這番著實肉麻的自我吹噓說得笑倒在他懷中。他又好氣又好笑的瞪她,好容易扶正了笑歪了的身體,用手指在她額頭沒好氣的彈了一個“毛栗子”,無奈的嘆道:

“我說,你今年多大了?快四十啦!怎麽還像平兒一樣,成天胡鬧胡鬧的,一點沒個當媽的樣。剛才這麽一下子撲過來,要是我接的慢了,你可就要摔地上了!到時候摔壞了可怎麽好?你還當我們是十七八的小青年嗎?真是受不了你!”

“呵呵,我不管。你受不了也要受,反正我賴上你了,這輩子你都跑不了。”

韓婉婷心滿意足的靠在狄爾森的胸前,與他一起倚在庭院的門框邊,望著在院子裏正在嬉鬧著的兒女們,漸漸的收起了玩鬧的口氣,撫著他的胳膊,柔聲道:

“逸之,等這兒的事情都告一段落,我想去一次香港。”

“去香港?為什麽?”

“看了公公的日記之後,我很想去尋找當年他和婆婆生活過的痕跡,去看一看將你孕育與出生的地方。也許只有我親眼看到了,才能更好的體會他們當時相愛的心情。也許,你就能真正放下心裏對婆婆拋下你的心結。

我想,她也是有苦衷的吧,即便再恨公公,終究也是深深愛過的。從公公日記的字裏行間,我能感受的到婆婆當時的心情。她不是個狠心的壞女人,雖然她到底有過怎樣的過去,始終不得而知,但面對公公的愛,她漸漸的被感動,漸漸的打開心防,也漸漸的愛上了他,並且給予了最大的回應。

逸之,你要知道,能讓一個在感情上受過傷的女人接受一份新的感情,並且能夠讓她下決心為他生孩子,在沒有任何保證的前提下答應與他結婚,這需要付出極大的勇氣。不是每個女人都有勇氣邁出這一步的。

同為女人,將心比心,如果是你拋棄了我,不到萬不得已,我是絕對不會拋下孩子不管的。到底是自己身上掉下來的肉,那種十月懷胎之苦,只有當過母親的人才能明白啊!如果她有心不要你,完全可以在你出生之後用各種辦法讓你無法存活,根本無需大費周章的把你帶回上海,送進育嬰堂。在那個年代,死一個小孩子又算得了什麽?”

韓婉婷的話讓狄爾森陷入了沈思。盡管他在得知自己的身世之後,從未說過什麽,但心裏對傳說中拋棄妻子的父親已然釋懷。他不恨父親,也不怨旁人,唯獨對自己的母親將他狠心遺棄而始終無法原諒。如今聽妻子這般一說,倒他心裏泛起了一絲波瀾,也生出了一些幽微的希望——難道母親真的是有苦衷的?

他輕輕嘆了口氣,決定暫時將這個讓他揪心多年的話題放下。畢竟,那不是一時半刻能夠撫平的心結。何況,初到美國,還有太多的事情等著他和孩子們學習與適應。光是要考慮今後靠什麽為生就已經是一件頭痛的事情,哪裏還有多餘的心力去考慮其他的?

不管怎樣,先將眼前這些事情解決了再說。至於香港,那,或許要等許多年後才會去的地方吧。莫名的,他對妻子的提議隱隱的生出了回避之心。至於為什麽會如此抵觸去那裏?是近鄉情怯,還是怕找到讓自己接受不了的傷心真相,連他自己都不知道。

想罷,他低下頭,溫柔的看向妻子。到底是相知多年的夫妻了,他心裏的那些郁結,她了如指掌。他伸手輕輕的撫著剛才被他彈過“毛栗子”的地方,低頭印下一吻,笑著低聲道:

“看你打得什麽比方!再說了,你不是說這輩子都賴定了我嗎?若我真的拋棄你,恐怕也沒那麽容易吧。”

她朝他皺了皺鼻子,賴在他胸前,仰著臉,不無得意的道:

“哼!你敢!我可不是好欺負的,就算被你拋棄了,也絕不輕饒了你。”

“哦,你打算怎樣?”

他頗有興致的看著她,眉毛挑得極高,顯然很願意聽一聽她的高論。她的臉上露出一絲邪魅的笑意,但目光裏卻充滿了威脅,對著他舉起手,做出一個剪刀的動作,笑著道:

“我會讓你當太監!”

“你確定你舍得嗎?哈哈哈……”

他抱著妻子仰頭大笑,笑聲清朗而悠遠,讓院子裏玩得正高興的孩子們都不約而同的一起回頭望著他們。他笑著在她的耳邊低低的說了幾句,便見她登時漲紅了臉,不住的用拳頭捶著他的胸口,又羞又窘的在他身前不停的念叨著:

“十三點,十三點,哪能介十三的啦!這種話也講得出……”

“還有更好聽的,要聽聽看嗎?哈哈哈,狄太太,別忘了,想當年,哥哥我也是在上海灘上混過的!”

“呸!我警告你,要是被我知道你跟其他女人還說過這些話,我可會真的讓你變成太監的!我說真的哦!絕不是開玩笑哦!”

難得看到韓婉婷發急吃醋的模樣,他又是一番得意的大笑,然後笑著將妻子的話音全都牢牢的鎖在了自己的熱吻之下。橘色的夕陽下,別致的庭院門邊,長滿美麗鮮花的草地旁,投下了他們緊緊交織在一起的影子。

院子裏,思平與思安早已見慣了父母們時不時不分場合的恩愛場面,相當的不以為然,姐弟倆又嘻嘻哈哈的繼續玩起了老鷹捉小雞的游戲。念卿站在院子的柵欄邊,看著那對已過中年卻依然恩愛的夫妻身影,臉上露出了若有所思的表情。十九歲的他,沈靜、敏感,在經歷過人生一次次的動蕩、遷徙之後,也到了情竇初開的年齡,開始品嘗到了愛情最初清純、甜蜜卻也苦澀的滋味。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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